公子壬苏

_(:з」∠)_

【莫毛】道阻且长 - 拾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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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热食诱人的气味唤醒了他的意识和知觉。

食盒里盛着很家常的一顿饭菜。白菜青豆翠实得发亮,嫩白的豆腐上卧着洒了细葱的鸡蛋。朴素的圆满,盛进了回忆的味道。

荆钗布裙的女子跪坐在他身边,淡淡的神情疏离的眉眼,单薄地快要消失在牢狱里逼仄的空间。

“你来了。”阮清之勉强坐起。他的四肢失了力气,挪动缓慢而近似爬行。只是仍弯着一双眼,苍白惊人面上餮足且憨的笑,“亲手做的?”

“是。”阮氏挽起袖口,将一双木箸递上,“你两日拒进水米,少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在牢里。”

“看见你这样,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命不久矣。”他顺从地接过,干裂的唇艰难地开合,“究竟怕我死的人是莫雨,还是你?”

她沉默了一会,又缓缓开口,“若要你死我求之不得,但现下不行。”

“这样啊。”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颤巍巍夹起一箸菜小心翼翼放入口中,“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放了穆玄英?”

阮氏面无表情,“我说过了,他不在这里。”

他说得漫不经心,“莫雨应该不会打算让我活着回去,既如此大家都说敞亮话却也无妨罢?”

“与你无关。”她双手拢在袖中,上半身向后倾斜隐没在暗处,“如何处置你也是少爷自己的打算,你不必套我的话,我一概不知。”

他叹了口气,“你一定要这般提防我?”

阮氏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莫雨究竟想做什么,但你们得清楚。”他只好重新抬起枷锁重重的双手,缓慢且艰难地进食,“浩气盟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可是穆玄英一定要回去。”

她稍稍有些谨慎起来,“什么意思?”

“此前事我来时曾留书孙永恒,穆玄英应是已只身逃离凛风堡,托他暂在盟主面前压下不提,算是替你们勉强扳回局面。”他将长箸搅进蛋中来回拨弄,话语同样搅得人心乱如麻,“如果穆玄英逾期过久未归,盟主势必要大肆追查,待从孙永恒口中确认人曾是为凛风堡所俘,先前暗定的盟约将一夕间倾覆。这是他想要看到的?还是王遗风愿意看到的?”

阮氏的呼吸陡然急促,她匆忙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牢门走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

她的手被人从身后攥住。

阮氏挣扎了片刻,突然觉察到手里被紧紧塞进一张字条。

“他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以此作为交换。”阮清之的脸色极其难看,从容的举止中仍是用足了力气,“他可以不见我,只是不能让穆玄英卷入其中。轻重缓急,自行掂量。”

话音刚落,狱门外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他一怔,继而扬起唇角讽叹道,“……我该怀疑这也是你一早就布好的局么?”

抓着阮氏的手不挣而垂,她捏紧了那张字条,退回人影后的暗处默默不语。

 

“须知棋枰之上,你我皆不过伺机而动。”

人影说。

“出人意料,阮将军。”

 

 

 

穆玄英在睡梦中总隐约觉得有人在弹琴,调子虽柔和却透着一股阴森到骨子里的寒意。如一柄吴钩自灵台悬下,贴着头颅的薄皮切割出纤细流畅的伤口,甚至连血液流出的线条也妖异地绮丽,然疼痛被放大了成百上千,让人忍不住在心中生出一死了结的念头。

他喘着气挣扎醒来,亵衣已被汗水浸湿。胸口起伏得剧烈,他将前额的乱发一把向后梳去,在镜前反复确认是否留有伤口。

光洁的肌肤上除了一层密密的汗水外什么都没有。屋内没有琴声,莫雨也一早就没了人影。

穆玄英在榻上坐着平复了会心神。他脑中一片空白,慢吞吞地开始穿戴梳洗。

他想着莫雨安排的人应该会等他睡到往日的时辰醒来才会带他前去马厩,只可惜他现下似乎无事可做,比起再等上个把时辰,倒不如干脆自己只身前往。

 

这么想着,他果真就如此做了。

掀开帐帘又见晴日,只是起得略早,尚且没有前几天那般明晃晃地暖人。天空看不见端头的地方翻滚来一丝异色,蒙了尘地泛着颓败的灰白。

以前在盟中,翟季真时而也会或早或晚地探看天象,间或与他提上几句。不过少年人多半嫌其枯燥又玄奥,穆玄英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弟子也大差不差。最早还能围着听军师传道授业解惑,到后来每逢翟季真又观天象,一群人干脆不约而同尽作鸟兽散。

他对此全无兴趣,小时候发狠读书习武总还有点念着想让昔日小雨刮目相看的意味在里面。但即便曾经有心想认真苦学,细想莫雨似乎也不是那种出门会翻看黄历的人,更是安慰着自己索性把《石氏星经》一类的书渐渐垒了起来。

他一边想着过去乱七八糟的事一边漫不经心地走,走着走着就理所当然地迷了路。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一路算是哪里僻静往哪走,迷路倒也算正常。穆玄英心里稍稍犯难,还是拣了个落单的守卫走过去。

“请问这位大哥,可知堡中马厩在何处?”

穆玄英穿得厚实,毛绒绒的墨狐皮几乎将大半个脸都盖了住,只留下一对乌汪汪看人三分笑的眼睛。

他鲜少白日里在堡内走动,但若说突兀也并不尽然。守卫的消息通常一传十十传百,想来自第一天入堡起,他的存在也不该再是什么秘密。只是若被人识出了相貌,免不得要给莫雨再添麻烦。

被他拦住的守卫缓缓转过身,模样说不出的奇怪,像是很艰难才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堡中,有三处。”

他想了想,又道,“不知主帅的马厩在何处?”

守卫指了个方向,“乐师,请便。”

穆玄英微觉讶然,“……多谢。”

对方像是没听见地一脸木然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了去。

他看着那守卫僵硬的动作,心头疑窦顿生。对方蹒跚着走了极远,直至墙根处停下,和另一名守卫并肩站在一起。穆玄英遥遥望去,见那守卫原本异样的神色似乎又变得平静而寻常,不禁大叹自己杯弓蛇影。

他又重新确认了一下守卫所指的方向,拉高裘襟在斑驳的积雪中踩下崭新的足印。

 

墙根处有人闻着低微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他的笑容有如春日暖融,一把温润的嗓音很是悦人心神,亲切地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你来了。”

寒冰碎裂的声响。

 

 

 

马厩处不见一个饲马人,几匹良驹已在抢夺着马槽中的草料。

莫雨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喜欢得不得了。

他素来只骑过雪缎似的照夜白,莫雨却似乎更爱这种浓郁纯粹的寒鸦色。从头到尾,毛色乍眼的光滑感令人咋舌,或卧或立于冰天雪地中的场景颇类一副纯墨泼绢而绘的画。

穆玄英凑上去摸摸这拍拍那,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从哪里搜刮来的这些好宝贝。”他嘟囔,“一个人要五匹良驹,也太奢侈了。”

摸着的这匹黑马倒不如何认生,反而拿头去贴他的手掌,很是近人的模样。穆玄英被蹭得掌心微痒,止不住地笑,“就是你了。”

黑马抬起前蹄,敲在冰面上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

“回去我就和雨哥说,要你一同前去。”他隔着马槽倾身去顺马鬃,“可能要辛苦你一路陪着我。”

黑马又晃了晃脑袋,低头埋进空空的马槽。

穆玄英一拍脑袋,“我去再给你弄一些来。”

他小跑去马厩后方抱了满怀,喜不自禁地投进去,口中还不住道,“可惜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吃点,多吃点。”

草料从怀中掉了不少出来,他又弯腰将散落的马草重新拾起。重复了没几次,突然留意到槽后黑马蹄下破裂开的冰面。

那阴影在一片皑雪中和乌蹄一般突兀鲜明。

穆玄英心想是不是哪只飞错了地方被风雪阻断行程,只能勉强挤在这里避寒的鸟。他探手小心翼翼地摸去,这才发现其实是一具冰凉的鸟的尸体。这只鸟应是在几天前的大雪日便已死去,大雪过后,被浅浅冰封在了这里,又被马蹄不经意间破开。

他用了点力将仍被埋在冰中的另外半截躯体弄出。灰黑色的鸟羽新雪色的喙,蜷起的爪上捆着半截深红色的细线。

是只信鸽。

 

这只信鸽没有冻死在那日的鹅毛大雪中,而是枉死在了箭下。

利箭破空自前胸刺入,洞穿了整个胸膛。血肉模糊的伤口触目惊心,却被封冻地已然流不出任何血液。

他不知怎么突然有了种眩晕感,短暂地静默片刻后,突然发疯般地翻过来覆过去地翻找,终于在僵硬的鸟翼下找到了一个窄小的笺筒。

穆玄英深深吸了口气,双手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

这种颤抖自启开笺筒的手指开始,渐而蔓延到全身,甚至连眼皮也开始跳动。

他不清楚要如何让自己平复下来,只能一遍一遍地深深呼吸,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是多疑,只是多疑。

他应该相信莫雨,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

 

穆玄英从中取出一封信。

很短,带着一点恣肆不羁,匀称而流畅,潇洒又悦目。能逼出人情不自禁的惊叹与倾心,永远找不出更好更贴切的词句去描摹。

他阖目,手背上似乎仍旧能感受到那日的温暖,宣笔游走的痕迹还是如此鲜明。

事实如他所料,莫雨的字很好看。真的就像这个人一样好看,让人无法停下内心零星浅尝辄止绘语触碰的渴望。

 

“正仁堂风令帅孙永恒将军亲启。”

 

他丢了那张纸,整个人如同被彻底剥光。

铠甲没有了,琴声和寒冷在下一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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