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壬苏

_(:з」∠)_

【莫毛】道阻且长 - 叁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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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贰

 

 

 

 

 

莫雨并非一夜未归。正相反,穆玄英在戌时小门下钥前就已然听见隔壁轻微到不行的脚步声。

对方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既没和他打招呼,也没有准备和他打招呼的意图。

他有心想缓和下来两人僵持的关系,更想旁敲侧击从莫雨口中撬到些线索。挣扎几番,终于下定决心拎着壶酒跨出房门。

不料莫雨的房中一片漆黑。灯烛方熄还是其实根本就没有被点亮过,一切显得扑朔到让人捉摸不透。他敲了敲,又推了推,发现门竟是被人从里面反锁。

显而易见的婉拒。

在这个上下两不靠的时辰,且能敏锐察觉到莫雨已经回来的人,不出意外就只有他一个。所谓被婉拒的对象,也应该只是他一个。

莫雨快刀斩乱麻的行动暂避开他所有耳目,显然这种刻意的回避其实并不会维系多久。

 

穆玄英最后坐在廊前一个人喝完了那壶酒。

他喝得很慢,身上却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身后的房间里同样缓慢的倒茶声在静夜中分明,莫雨果真如他所料没有入睡,只是简简单单选择将他拒之门外。

廊下流光顾盼留白,他的容貌被照得清晰,敛不住丁点锋芒。屋内只有惨淡微光,反倒能让往日凌人的面孔换上柔软的轮廓。

这早就已经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饮醴的人一直走在光明下,啜茶的人永远行于黑暗中。

 

 

 

莫雨天不亮就背着个四方包袱骑上惊帆出了方宅。

他沿着落月溪一路向西,在醉蝶林看见日出,又南下途经银杏林,最后来到长蛇谷。这一路走走停停,小半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

今时却和昨日不同,惊帆方至谷口,他已经能够听到自里传来清悦悠长的琴声。莫雨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向声源走近。

鸿庐之门大敞,槛外扫地的学徒见有客登门,忙放下手中扫帚冲他作了个请便的手势。

里面的琴声陡然一转,一曲平沙落雁已换作广陵止息。

“无须通传下尊主人么?”他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负紧行囊。

学徒居高作礼,“家师已恭候公子多时。”

莫雨微微一笑,跬步拾级。他走得不疾不徐从容自若,不像是出自拜访之意的客人,更有身赴鸿门之宴的坚决与镇定。

琴庐不大,他走进门看见的第一眼就是端坐在矮案前抚琴的人影。

不怎么看得出年龄的琴师眼前覆着长巾,素衣散发,露出的半截面庞清俊瘦削。乍眼看有着和他心尖上那个人如出一辙的温厚,却在神韵上又相距甚远。

“薛先生。”莫雨并未自报名姓,“似乎一早便知在下要来。”

薛雨双手平按琴弦,突兀又不仓促地止了这支古曲,“听闻昨日有客临门,只因在下不在庐中只得未尽其事便匆匆离去。我想若是出于急事,那位客人今日定会再次前来,故在此怀愧恭候。”

学徒恭请二人落座,又沏上壶新茶,这才退下从外将门缓缓合上。

“陋室简水比不上什么富贵人家,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琴师浅笑,摸索着茶壶和杯盏替两人斟上。莫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的动作,那双细长的手看似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普通书生文人没什么不同,分明的指骨与筋络又昭示着隐秘不可估的力量。

虽然看不见,薛雨对于方位的判断却精确得几乎要让人忘记了他失明的事实。只是方才学徒搁茶时弄出的响动,已然让他接下来倒茶的举止显得游刃有余毫无阻碍。

“是在下冒昧登门未曾及早拜帖。”莫雨取来其中一盏,拨刮着杯沿却不急着饮下,“然确有急事相托,也望先生莫要推辞。”

薛雨小呷一口,笑容不止,“公子但说无妨。”

“在下客居城东,与做香料生意的方衍方老板略有几分薄交。前些日子去府上做客时曾有幸见到方夫人的爱物,细端过后甚觉精妙。方老板提到那张七弦出自薛先生之手,我这便不请自来唐突拜会。”

他放下茶盏,将背后的包袱放平在矮案上打开,“家师久居关外,嗜乐甚远。不日前刚不慎弄坏了一张最喜爱的琴,找遍关外能工巧匠也难以将其复原。我负琴入关即是为了寻到能人将此物饰缮,想来若由先生接手,必是强出前人之百倍,我亦自当重金相酬。”

薛雨揽起袖口探手去触,指腹悬在琴弦上方不足半寸的距离,又缓缓收了回去。

“公子客气。”琴师道,“只是在下怕委实没有这个能力办妥此事。”

莫雨把琴向前一推,已是不容抗拒之态,“先生只管尽力而为。如若人事已尽,天命不予,我也必不会诿罪于先生。”

对方沉思片刻,颔首道,“公子既坚持我也不好多加推辞,在下自当尽力。”

“还有一事。”他一指顺着琴轸徐徐滑过,“我客居于此不便久留,可否以三日为限?三日后,我当再登门奉重金来取。”

“客人心切自是难免。”薛雨拱手道,“三日后,亦当恭候大驾。”

“如此,多谢了。”

 

莫雨从位上起身,并不急着语道告辞,而是绕着室内不紧不慢走了一圈。

薛雨也不赶人,坐在原位自顾自地啜上几口热茶。

“薛先生精于琴技又擅于制琴,不知师承何处?”他盯着墙上挂的一张毫不起眼的旧琴,突然开口。

对方笑道,“先兄为师。”

莫雨抬手拂过琴身,又搓了搓手指,淡淡道,“原来如此,我好像提到了先生的伤心事,抱歉。”

墙上的琴多半都像是被长年累月挂置着,唯独这张却较旁的琴要干净上许多。拭过的指腹未见纤尘,显然不久之前尚被人取下来弹奏过。

“无妨。”薛雨温言,“其实公子既要寻能人,倒不如出京南下直入蜀境拜会雷家,总比将此事托付给个乡野无名之辈要好得多。”

他转过身,低声中夹着微不可觉的笑意,“名家自出能人,异士半如闲云。先生又何必过谦?”

莫雨重新在案前坐下,“先生方才提到蜀中雷家,倒让我想起件陈年旧事。”

对方斟茶,“请讲。”

“据往雷氏未受皇荫如日中天之时,曾出现过为夺家主位兄弟阋墙的祸事。”莫雨端起凉下来的茶水置于鼻下轻嗅片刻,继续道,“最后雷家上一代家主的嫡长子雷霄继了这家主之位,不日便把同父异母的兄弟雷云连同另一旁系族人尽数赶出家门。”

薛雨饮下一口,面色如常地笑,“公子博闻。”

“传闻雷云出府时带走了一张琴。”他勾起唇角,“先生可曾听说过长歌门的幻魔心,韩非池?”

“韩先生大名,在下自有耳闻。”

“韩非池善以音律操控人心,故称幻魔心。而雷家这位昔日的小少爷,却是凭张古琴杀人于无形。”莫雨的手探向额顶,稍稍用力挣断一根细长的发,“世间之奇便奇在于此,有人妄念入心而肉身成魔,有的人偏执入骨却幻物成魔。”

琴师笑意更浓,“想不通其中道理也是情理中事。肉身成魔皆因妄念入心,可若无心,不就只能托于物中。”

“提起这志怪异事,我也有个故事要同公子道。”薛雨将双手端放在膝上,“晋书载,迁太子中庶子温峤曾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

“燃犀角而照之,可见形下之怪。”他捏着那根发丝的两端擦过案上的琴弦,略一触碰之下已瞬间被截为两段,“照得出那些真面目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天蚕丝在指下透出虽浅却真的寒意。

琴师摇摇头,“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

“若当真幽明道别各不为扰,却也是极好。”莫雨端详着面前这把断弦裂沼的琴,仍是语出波澜不惊,“只怕同行幽冥道,偏还要往死路上靠,岂非不识抬举。”

他微微笑道,“先生以为然否?”

薛雨但笑不语。

 

莫雨站起身,“告辞。”

“人之所以善变,不过是人心之变。”对方跟着起身,也依旧是娓娓而谈,“公子执于这些陈年旧事,焉知非是同受之身。”

他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三日后,必当登门。”

 

 

 

穆玄英在庐外蹲守听得一字不漏,直到莫雨骑着马的身影渐渐远走,这才敢从屋舍后冒出头。

莫雨这次略显投鼠忌器的试探让薛雨的身份在他心中彻底坐实,他知道三日后莫雨必将亲手覆此广厦,只是究竟有几成的胜算,他不敢去想。

他攀上窗沿,循着里面昏暗中的火光望去,看见薛雨正在往面前架上的炭盆里丢着什么东西。

似乎是一堆被撕碎的纸。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些纸上的字迹,突然惊讶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莫雨前日的话终于再一次被现实所印证,这场阴谋的隐蔽与绸缪远比他想象得要可怕和周密。但他们既选择烧毁这所谓叛盟的书信,就说明莫雨一定已经拿走了最关键的证据。

就是那日与他同行的弟子。

他一时觉得手脚冰冷,一时又觉得整颗心暖得烫人。

想见莫雨的心情不可抑制地,主宰了他整个躯体。

他觉得自己亏欠着一个迟来许久的道歉,又觉得自己应该劝服莫雨,让他一同面对接下来那场避不开躲不掉的风雨。

这条路,他们应该一起走下去。

 

穆玄英猛地回身,却被又两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对方的手摁在他的肩上,力道大得出奇。余光中,那只手和当日薛田的相像得可怕。一样有着让人难以挣脱的力道。

庐中人悠悠开口,“速将贵客请来一叙。”

摁住他的男子笑得有礼,周遭尽是一派抹也抹不尽的腥气,“我家主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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